身体如一艘船
作者:隐地
身体,是一艘没有航道的船。从生命诞生的一刻起,他就和天上的云水中的鱼一样飘着游着。从早到晚,从春天到冬天,我们的身体游走于大地,就像船一样在海洋里行进着,有时后退,有时打转,有时也停泊到一个码头,或进入港口休憩。
我让自己的身体斜靠着,成为一艘会思想的船。随着烟尘往事,想着人在大地上的存活。人,从诞生到死亡,航行于茫茫海洋,新日子转眼成旧日子,新的一年叹息之间来了又走了。我们活在
北京哪能治好女性白癜风短暂的时空里。只因为活着,生存着,就像船不停地来来回回开动着。有了身体这艘船,我们可进可退,可驶往人潮,也可退出江湖。
我喜欢我的身体,因为他像一艘船。每天醒来,他把我驶到楼下,取出信箱里的报纸,顺手将羊奶也带上楼,就着灯光将报纸摊在早餐桌上——一个世界立即展现在我眼前。报纸把世俗人心的温度传染给我,有时感觉温暖,有时整颗心开始淌血。
我,一艘航行了六十年的老船,想着我的生命、生命中的偶然必然茫然。四周不断有新的生命涌来,纸船、小帆船、独木舟 新人类是多么勇敢,他们什么也不准备,一样和我们并肩前行。我看着前面的大轮船,多么庞大的身躯,在汪洋中载浮载沉。当年初航的勇猛,显然风一般地消逝了,他踽踽独行,还能在这逆风冷雨的海上支撑多久呢?我知道答案。人生的收尾还会有什么好戏?他最后会沉没,我也会沉没,随后赶来的独木舟、小帆船和纸船一一都会沉没。但是我们怕什么呢?历史会记载我们的航程,虽然历史也将沉没,沉没才是这个世界最后的命运。
囡囡宝宝,你是一艘什么船?汪洋大海一片,为什么我们竟然撞上了?噢,两艘撞在一起的船,是喜剧还是悲剧?或是悲剧之后的喜剧,喜剧之后的悲剧?人类还能演出悲悲喜喜、喜喜悲悲之外的什么剧呢?
噢,什么荒谬的悲喜剧全都出笼了。在这个号称后现代的末世代,人咬狗已不是新闻,人变狗或许才是新闻。用身体的船继续向前航行吧。活着,就可欣赏光怪陆离的世界,看尽光怪陆离的
权威白癜风医院现象。这是人性大解放的年代。地府天宫想象不出的情节,魔术师全为我们变了出来。声光视听,更是国际水准。谁的魔术变得巧,谁就是这个世界的王。
我望着阳台上一双又一双的鞋,这些像船一样的鞋,它们载我行过大街小巷,让我成为城市的眼睛。我们的城在春夏秋冬里老了,我们的城也因为春夏秋冬而年轻。许多遗忘的老历史被翻陈了出来,另一些新绿,却盖上了*土。这会儿的羞辱,曾经也是人们欢呼过的荣耀。一棵树的茂盛、憔悴,原来就是一座城的故事。
我的身体是我的船。二十年前,我就扬帆远航,越过太平洋。我也曾徜徉地中海,更游历了巴黎的母亲——塞纳河。不要对这世界抱怨,这世界一直是美丽的。我们要为自己活着骄傲,要为活在当代感到荣幸。特别是,我们活在中国,险象奇象且有点异类的中国,一个古老又绝对新鲜的国家——透过五千年历史文化,我们看到自己国家龌龊的和龙飞凤翔的一面。人要愈活才愈知道,世间的真相其实不容易看到。人是矫情的,城市是矫情的,连我这艘船也是矫情的,不是吗?我们从来不曾赤裸着站出来。有谁看过原木船?不管是什么材料的船,都要上漆。上漆是对船身的保护,穿衣也是。我们用衣服保暖,也用衣服和朋友保持距离,保持我们的尊贵。
而你,囡囡宝宝,我们是赤裸的,我们用赤裸的身体相互取暖,两艘纠缠在一起的船。我们飘浮在海洋,我们是两块原木,可以互相拆解,也可以拼装合成一艘船。
一艘船,一艘愚人船,这世上数以亿计的愚人。可笑的是人人都自以为不凡,自以为是美少年、美人儿。其实,我们一点儿也不美、不年轻。所有年轻的、气盛的、自恋自傲的,让生命继续往前走三十年。三十年的光阴,在亿万年的时空里,只是眼眸一眨,而你已经老了。对着镜子谁都可以瞧瞧自己,皱纹一横一画地长出来。眼袋有没有,每个人心里都有数。身体这条船,如此不堪一击。脆弱是你的名字,摇晃在茫茫人海。人啊人,可怜的是人人只望见别人的老,别人的丑,从来不曾想到自己也是愚人船上群愚之中的个愚。
你说你是一艘船吗?你航进了漆黑的世界,你是在黑夜的海上。光亮,在世界的另一端,日与夜连贯着。我身体的船,用睡眠衔接太阳与月亮的换班游戏。世界的彼端,开着一片美丽鲜花,大地欣欣向荣。成长着的年轻人,眼前除了希望,还有梦,你不做梦吗?你这艘老船,你忘了自己曾经年轻。地球是圆的,时间也是圆的。你的船旧了、破了、沉了,新的船一艘又一艘正在进行他们的初航。何况,这世间多的是不老的老人,不是吗?你听谁说过圣诞老公公老了?老人不是永远围在我们四周吗?这世界从来没有缺少过老人,也就永远会有自称像船一样航行着的老身体,以及老牛老马老公鸡,以及老钟老鞋老冰箱,还有老婆和老情人。让老的和老的涂上微笑的漆,也漆上希望和梦。让一艘艘慢慢行驶着的老船,全身上下都闪出光亮。
我想飞,我的身体挂满了零件,我飞得起来吗?我必须提醒自己只是一艘船。如果青春靠紧我的身体,我想,自己会是一艘飞船,可以飞得起来的。可惜,贪心让我挂满零件,我的身体成为一座欲望之城。
让城,坍塌吧,恢复我为一艘船。我喜欢自己的身体像一艘船,甚或只是一叶轻舟。我要趁自己还能动的时候,游历这个世界。
囡囡宝宝,请携手与我同行。
(宋旭摘自《台港文学选刊》2012年第1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