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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0/10/27 9:02:00

回忆录

文/周轻鼎

我这一生没有干出什么大事情,就是做一些动物雕塑,也可以说平凡得很。但我的生活道路是曲折的,我走过的道路,连我自已也是意想不到的。好象是画大写意画,有许多偶然的东西,有几笔是随随便便画出来的。我又好象是一本字典,一翻这本字典,就会了解近百年的典故来。

当我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,我只想到外面去看看世界是什么样的,根本没有想到会到日本、到法国去留学,也没有想到要当一个动物雕塑家,也没有想到要在美木学院当離塑教授。然而,这些毕竞是事实。在八十年来的漫长生活中,我曾经有过各种各样的追求,经受过失败的痛苦,也体验过成功的欢快;有曲折离奇的情节,也有动人心弦的镜头。如果有人要用我的生活素材拍电影,起码也可以拍三、五部。有时我回忆往事,虽然有些经历早已忘到九霄云外,一点也想不出来,可有些情节、话语、场面、特写镜头,历历在目。

我是湖商省安仁县人,生于年。安仁县是一个山区小县,你们大概听也没有听说过,反正我是一个从穷山沟里出来的人。我家那时有四口人:父亲、母亲、哥哥和我,我父亲是个秀才。我母亲是一个家庭妇女,不识字,但很聪明,过年过节时会用米粉团子做各种动物,我哥哥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。当时科举制度已经度掉了,外地大概已经兴办了洋学堂,但在我们那里还只有私塾。私塾分初、高两级。初级相当于现在的小学和初中,高级相等于现在的高中,我父亲在一个高一级的私塾里教书。我上的那个学校是我们地方的唯一的学校,离我家说有三十里路,其实至少有五十里。到学校去,要爬好几座山,学校的课程有语文、数学、体操。那时的语文课,实际上包括现在的历史、古文课,读的是四书五经、《古文观止》、《史记》等,也学作律诗。我在学校里学习成绩还不错,理解力强,记忆力较差,讲都讲得出来,背往往背不出来,我的语文老师和我的父亲认识。记得有一次,我父亲在家里对来作客的我的老师说:“我的儿子背不起来,他能背一半就不错了。”相反,我有一个堂兄弟,他的记忆力强,背工很好,但不大理解,不知什么时候,看到巴甫洛夫在一本书中说:“一个人的脑子里有经有纬,经管记忆,纬管理解。有些人经纬都很强,有些人片面发展,其中一方面比较强。”大概我的纬比较强吧。对于生理学,我连一知半解也谈不上,刚才是随便说说的。

我从小就喜爱艺术,所谓艺术,其实就是喜欢画中国传统的山水、花鸟画和捏泥人。每逢过年过节,我母亲总是用米粉团子捏各种各样的动物,我也学着捏。每逢假期,特别是暑假,我自已也用*胶泥做各种动物玩。的确是玩玩的,不知道它叫动物雌塑。那时学校重视写字,我写过各种各样的贴。年龄稍大后,我开始临摹传统的中国花鸟山水画,所以后来能考取上海美专。

读书干什么?不晓得。我二十来岁时,就开始在一个地主家里教蒙馆了,用现在的话来说,就是当家庭教师。教的是十来岁的小孩子,但内容也是“子日:‘学而时习之,......”那一套。味道很差,比坐牢还难受。

这样的生活过不下去了。不知什么时候,我向自己提出了一些问题:世界有多大?外边的世界是怎么样的?我要到外边去闯一闯,看一看。有一天,我借故跑到家来了,想同我的父母商谈出门的事。

回到了家里,不敢把自己的打算对父亲讲,先对母亲说了。

“妈,我要出门!”

“到哪里去?”

“到外边远的地方去。”

“去干什么?”

“去看看,看能不能找到比较好的工作。如果我能闯出一条路来,我一定把您也带出去。”

“你想得倒美!”

有一天,妈妈终于把这件事对父亲讲了。

这天晩上,父亲把我叫去。他抽了一阵旱烟后,劈头就问:“听说你要到外边去了,我问你:到什么地方去?去干什么?什么时候回来?”

这三个问题,我一个也答不出来。我不知道外边有什么地方,只听说过长沙、上海、北京这些地名。去干什么,更是无从知道。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工作好干。对第三个问题,我更是无法回答。对这三个问题,我都是回答:“不晓得!”

我这个人的性子是固执的,我父亲知道。再说,我在家里也没有多大用处,所以父亲就答应了我的要求,但说没有钱给我做路费。妈妈舍不得我走,但又管不住我,只得顺我的意,让我走。我和妈妈,东借西凑,总算搞到三个袁大头(三个银元)。

有一天,我终于背着个包袱走了,这时是二十四岁。

从此,我再也没有看到我的爸爸、妈妈。以后回想起来,心中总是一阵酸痛。

▲周轻鼎

我是步行从家里到长沙的,一共走了八天。一到长沙就泻肚子,随便买一点治肠炎的药,一吃就好了。走遍了长沙街道,开了开眼界,心里又想:“到长沙不是我的目的,长沙算什么东西!我家乡的人也有在长沙的。我要到北京去!”走到了火车站,没有钱买票怎么办?混进去!心里想:“要抓就抓,要打就打,要骂就骂。反正我要到北京去。”终于混进了车站,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,那时一切都很混乱,到处都有空子好钻。査票的人有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总算叫我混进了北京。

到了北京,我找到了湖南会馆。那时候讲同乡关系,一到外地,湖南人碰到湖南人,一讲话,就亲密起来。住在湖南会馆不化钱,吃饭要吃自己的,住了几天,钱快要花光了,心想,大概有两条路可走:一是当兵,吴佩孚正在招兵;二是考学。在街上看到许多大学的招生广告,这时大概是暑假,我想尝尝大学的味道,决定考学,到朝阳大学去报考上海美专。我父亲会画画、作诗、刻图章、写字,我也跟我父亲在这方面学了一些。那时考试很简便,当场画了一张画,大约是花鸟画。第三日,就通知我,说我被录取了。

从北京坐火车到天津,由天津坐“阜生号”轮船到上海。也是不买票,混进去的。来查票时,我躲到一堆天津大白菜里。査票的走了,我又大揺大摆地出来了。古语说,“穷则思变”。人一穷,胆子也大了。顶多不过打一顿,赶出轮船,怕什么!

到了上海,住到上海美专的宿舍里。校长是刘海粟,听说是比我大一岁。我交不起学费,总务处的个白胡子老头子跑到我的宿舍里来说:

“哪个叫周轻!费还没有交?”

“是我,我没有钱,等几天再交。”

我笑着对他说,态度挺好,他拿我没有办法。这是软功夫。我两个星期没交伙食费,但照样吃了饭。

我和一个同学混熟了。他住在一个亭子间里。有一天,他对我说:“你也到我的亭子间里去住吧,不要在字校里住,免得叫人家天天讨账。”于是我搬到那个同学的亭子间里去了。这个同学对我很好,给了我一些钱,交了学费。这个同学叫什么名字,现在已经记不得了,更不知道他在哪里,是否还在人世。我是对他是感激不尽的。古诗说,“山穷水尽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,在生活中常常有这种情况。我居然到过长沙、北京、天津、上海,居然坐过火车、轮船,居然在上海美专上起学来了。

那是刘海粟先生来上课,穿着西装,满口艺术名词,我感到他很神气。我上的是师范科,什么都学一点,有中国画、西洋画、劳作。

我到北京时,第一次看到了自来水,龙头一拧,水哗哗地从管子里流出来,要多少有多少!我从北京写信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,父亲来信说:“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呀!”我在长沙第一次看到外国人骑自行车,感到不可思议!

在上海美专,我学习很用功,因为穷,所以拚命学。一个姓马的老师待我很好,认为我有出息,画得好。有一次他把我画的画拿给全班同学看,有时叫我教其他同学。

当时曾做了一首诗,现在还记得:

那甘株守困英年,

赤手空拳猛着鞭。

目睹疮痍几遍地,

心怀抱负可齐天。

断粮岂敢穷途哭,

辍学权归破庙眠。

多少男儿坚志气,

始终不畏苦酸煎。

这首诗大概是在从天津到上海的轮船上写的。

我进上海美专那年,大约是一九二二年。在上海美专学了两年。我这个人总是不安于现状,总想往高处走。上了美专,还想出国留学。一九二四年,我终于找到了个机会到日本国东京去了。想开开洋荤啊!

▲年春,徐悲鸿先生在巴黎举办“中国近代绘画展览”,留法学艺的部分学生聚集在*显之住所欢迎徐悲鸿时摄。前排左起:徐悲鸿、张吾真、马其玉、郑可、唐一禾;中排左起:*显之、秦宜夫、刘曲樵、唐亮、胡善余、曾竹韶、吕斯百、常书鸿;后排左起:谢投八、杨炎、周轻鼎、周圭、王临乙。

当时,人们崇洋的思想比较严重,说是到日本留学是“镀银子”,到西洋留学是“镀金子”。我也受了崇洋思想的影响,那时要到日本去,也是为了镀银子,认为在外国喝一口风,回来也会吃香。当时,有钱的人才能留学,在日本留学的大都是富僚、*客、大资本家、大地主的弟子。留学是他们升官发财的道路。对留学,穷人连作梦也不改想。我到日本去,也是靠钻空子。我到了东京,进入“川端画校”。在东京认识了一些中国华侨,其中包括那时在东京开饭馆的我后来的岳父,也就是现在的老伴林桂松(我平常叫她明三)的父亲。我的岳父有爱国思想,中国在日本东京的倾向革命的爱国人士经常到我岳父的饭馆里聚会。但也有一些有钱的官僚子弟到那里去吃饭。官僚子弟看到我们这些穷留学生,经常表现出看不起的样子,有时竞说:“你们有什么资格到日本来留学?衣服穿得乱七八糟!丢中国人的脸!”实际,丢人的正是他们这些对日本当局百依百顺的人。

日本人很看不起中国人。有些中国人也看不起中国人,见了面不能问:“你是中国人吗?”被这样问的人是不高兴的。

在东京,中国和日本的关系很紧张。我因说了日本侵略中国的话,被日本人听到了,传说要捉我,我不得不离开日本。那时我和我的老伴刚刚结婚两个月,我就不得不离开了她,一去就是二十!

到那里去?回中国吗?到欧洲去吗?还是决定到法国巴黎去。那时正好有一只轮船开往巴黎,我就通过关系,乘船到巴黎去了。

通过在巴黎的中国留学生的介绍我进入了巴黎高等美术学院。

▲李风白、夫人和周轻鼎、曾竹韶在一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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