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安仁,进屋恰酒咯 [复制链接]

安仁是一味

郭发仔

郴州是湖南的南大门，安仁县却守着郴州的北大门。

安仁县的这个犟脾气，似乎与它所在的位置有关系。半山半丘陵，与八市县相邻，素称“八县通衢”。万洋山、五峰仙、武功山在安仁境内余威不减，争着吵着把安仁县搂在怀里，偏偏在正北方留了一个口子。一到冬天，西伯利亚的寒流一路狂奔，鱼贯而入，把硬气的安仁人冻得立春之后还心有余悸。安仁县守住了郴州的北大门，却给自己的冬天放了水。

《论语·里仁》曰：“仁者安仁，知者利仁。”仁者安于仁，也许这里土生土长的人都有仁的厚度，世代忠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，憨厚，仁慈，豁达，乐观。于是，安仁人开枝散叶，无论身在何处，一说起自己的来处，每个人的额头上就会发出油亮的光，喉咙里涌出一股儒雅之气。

安仁历史文化悠久，永乐江可以作证。不过，这个作为母亲河的江很有个性。别的河大多东流归大海，永乐江却从东流到西，步子不疾不徐，哼着老旧的儿歌，从城南一侧款款而过。河床很宽大，不过水流小，恰似孩童随地撒的一泡尿。后来，安仁人硬是觉得格局太小气，于是乎修了一个拦河坝，对河道两岸进行了用心的治理，一汪深邃而碧绿的江水才流出文明的味道。安仁，从此有了“半边江水半边城”的雅致。

仁者乐道，但不安贫。由于历史的原因和自然的禀赋，安仁一直顶着国家贫困县的帽子过日子。“为有雄心多壮志，敢教日月换新天”。在全县人民的努力下，安仁在年修通了第一条铁路。年，成功摘掉了那顶不论春夏秋冬都紧贴着头皮的贫困帽子。近年又拓宽了安仁大道，打通了郴州南北的大动脉。路宽了，安仁人的心也宽了，个个面带喜色，手挽手走在小康大道上。

以前，安仁人的荷包里太拘谨，贫瘠的土地里也刨不出个七分饱，不好意思招客。现在好了，“忽如一夜春风来，千树万树梨花开”。安仁人勤快，脑瓜子灵光，把外面的银子赚回来，花在自己的土地上。于是乎，一夜之间，安仁换了人间。

人逢喜事精神爽。安仁人似乎喜事不断，见谁都是一脸喜色。出门在外结个朋友，最后总不忘隆重地发出邀请：有空来我们安仁耍咯！这是真心话，但外地人一时搞不懂真假，因为安仁话不好懂。安仁人说话不带汤汤水水，煞陡，意思完了戛然而止。本来就不带腔调的土话里还夹杂着许多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词语：“牙箍筋死健”（犟嘴）、“打决子”（跑步）、“歪浓作血”（使坏心眼）。这些从土里长出来的字词加上舌头绷直了不会拐弯的发音，使得安仁话语里似乎少了一些柔软性。每次外地人听安仁人打电话，比挨了媳妇的骂还揪心，总会在一旁手足无措、忐忐忑忑，一脸愕然的神色：是不是跟老婆吵架了？

安仁人吵架是门艺术，唤作“讨湘骂”。那时候穷，鸡毛大的事也要论个输赢。男人们爱面子，婆娘们唱主角。一言不合，她们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前去，横打巴掌直拍腿，嘴里的数落有板有眼，全身的零件配合得天衣无缝，比村子里的乐声班子要默契得多。稍有天赋的，骂声里还有接近生活本色的歇后语，甚至押着韵脚，一拉一匝的，不佩服不行。

性格与人的口味多少有点关系。有人说“四川人不怕辣，贵州人辣不怕，湖南人怕不辣”，这纯属吹牛皮。安仁人与辣子是前世的姻亲，几乎个个都是典型的“辣不死”。无论是火烧的夏还是舌燥的秋，也无论是缺衣少食的过去还是尝尽美味佳肴的今天，安仁人顿顿都要有辣子，少了这种辛辣的食材似乎味蕾就失去了尝味功能。抖辣子，安仁一绝：取新鲜辣子数只，洗净去把，放进热锅中干爆。待铁锅里焦煳的味道呛得直打喷嚏时，趁热将辣子放在陶制的焦钵里捣碎，放盐，抹一把安仁特有的豆油，再滴上几滴猪油。还没开吃，口腔里早已涌出粘稠的唾液。

安仁人吃得简单，但绝不占人便宜，毕竟吃人家的嘴软。安仁人厚道待客，把最柔软的地方贴在烫皮上。烫皮，安仁特有的米制食品。把米磨成浆，用方形的铁皮框荡平拉直，大火蒸熟，一张张撕下来，晾干，或切成丝，或切成块。食用时，热水烧煮三五分钟，放盐油、作料，铺上炒好的“罩子菜”，用筷子撩起一绺烫皮，摇头晃脑一吹，哧溜之声是对烫皮最惬意的回应。

如果说抖辣子是味觉上的床前明月光，浮子酒则是精神上的朱砂痣。安仁人心灵手巧、就地取材，不论男女老少，几乎都会酿浮子酒。浮子酒用纯粹的晚稻糯米酿制，先将糯米蒸至七八分熟，稍稍放凉，用蒸馏水将自制的酒曲调和好，倒入糯米饭中，均匀搅拌后装缸，盖好，周围用干燥的稻草围成一圈，上面盖上几层。略待半月，浓浓的酒香就会穿透厚厚的缸壁，绕过稻草的缝隙，弥漫在屋檐下的空气里。

以酒待客是安仁人的常规。不论是否认识，只要搭上了一句话，热情的安仁人都会真诚地发出最直接的邀请：进屋恰口酒啰！一海碗浮子酒，配上一碟酒浮辣子，吃着喝着，聊着家长里短，说着东西南北。浮子酒以柔缓回味入口，酒精的冲劲在后脑勺悄然发酵。待出门时，天地间开始摇摇晃晃，两脚交叉打拐，足可以拧出一根麻花来。

安仁的冬天是一味狗肉。安仁的农村家家都养狗，或一只，或一群，它们夜以继日地用忠诚守护着主人的安宁。在主人的凡骨肉身抵御不住自然的萧煞之气时，它们以自己的薄弱之躯做了最后的尽忠。

狗肉是安仁人在冬天冷冽的寒风中最便利的找补食材。狗肉的做法很多，无论用哪一种技法，最后入嘴的无疑都是一道不可挑剔的美味。但是，狗肉在安仁人的菜单里处于最神圣的位置，绝不能用狗肉配海带来降低这道用忠诚烹饪出来的格调。

安仁的饮食素朴，但每一种吃法都礼性十足。其实，安仁人对待生活里的任何一个细节，都很有仪式感。例如分社节。“千寻古栎笑声中，此日春风属社公。”赶分社，安仁是唯一。古人社日祭土地，安仁分社敬神农、卖草药，因而分社节也叫药王节，据说是为了纪念神农在安仁尝百草救万民的善举而举行的庆典活动。

分社日，四面八方的采药人循声而来，扛着珍藏多年的草药，一捆捆一担担，从商业街的南门口一直摆到北门口，满大街都是沁人心脾的草药味，叽里咕噜，稀里哗啦，讨价还价、问东问西，把平日里平静的安仁县城煮开了一锅粥。当然，分社节那段时间，趁着难得的人气，安仁的各种小吃齐刷刷登场，栩栩如生的鸡婆糕、香糯柔韧的油炸粑，还有那种用稻米幻化出来滑爽的米豆腐，都是安仁难得的地方味道。

安于仁是安仁人的品性，安仁人用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仁性，一如既往地书写着安仁之仁，也丰富着独特的安仁味道。如今，安仁千帆竞发、百舸争流，安仁才俊陆续回乡创业。新时代的酒席上早已碗筷齐整，香气袭人的风里，只等你来。